Monday, 25 December 2006

 

C20. 十隻手指彈出血 Blood On Every Fingers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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讀者們要知江湖一向藏龍伏虎,1985年香港仿效英國的愛丁堡藝術節,初次舉辦「藝穗節」,號召全港蟄伏的業餘藝術家,挺身而出,大攪演藝嘉年華。

 
CK遂乘時揭竿而起,打出「自學鋼琴家」的旗號,在灣仔海旁的「藝術中心」演奏廳,演出了一場鋼琴獨奏會,從此打響了名堂,渾得江湖上一個「琴痴」的綽號

CK覺今是昨非,撥亂反正,從放盪不羈轉為專注勤懇,對目標的執著,意志的鍛煉,全因另一位精神偶像的激發。一代宗師,「武之聖者」李小龍,雖已逝世多年,但仍受世人膜拜,全因《唐山大兄》、《精武門》、《猛龍過江》、《龍爭虎鬥》和未完成遺作《死亡遊戲》等四部半電影中,大師的寸勁拳和凌空腿,獅子哮和猴子步等極具個人魅力的搏擊風格所致。

可是對於CK而言,電影中的凌厲武功,銀幕上的英雄形像,均衹屬李小龍武術精神的皮相。


CK所瞭解及景仰的李小龍,來至
1971年1973年間,大師在香港無線電視臺(TVB)綜藝節目《歡樂今宵》中的現場訪問和示範表演。在這些如實直播的電視片段中,大師踽踽而動,侃侃而談,生動傳神的展示了,大師的武術不僅止於揮拳踢腿和好勇鬥狠,而是一門哲學,一份生活態度和一種自我表達方式,用他的原話說便是:「武術就是意志的延續,每揮一拳,每踢一腿,均是在忠實的表達著自己」。大師說這話時神情的堅定,態度的誠懇,自傲的魅力,個性的風采,在在均使CK耳迷目醉,刻骨銘心。

1973年末,李小龍猝逝於女星丁佩的寓所,泰山其頹,哲人其萎,世間尚復有斯人乎!大師死後,傳記迭出,CK對大師的傳記閱遍之後,發覺大師對自己理想的追求,意念的實踐,簡直如痴如狂,不眠不休。李小龍育有一子一女,吃飯時家人時常聽到古怪聲響,原來大師一邊吃飯一邊捶打凳子。長夕漫漫,午夜夢迴,大師的妻子卻赫然發覺,丈夫正在地上吃力的做著伏地挺身。大師不但擇善固執,以「Knowing is not enough, we must apply. Willing is not enough, we must do.」為一己讖言,而且勤而行之,不擇時地,不分晝夜。這對於當年雖天賦奇才,但卻玩世不恭,怠懶散慢的CK,不啻是醍醐灌頂,當頭捧喝。

CK雖則無心向學,中學會考落弟,從此與高等教育無緣,然而卻是文藝復興式的天才多面體,才兼科學和藝術。雖則厭惡上課和考試,但CK求知熾熱,興趣廣泛,中三時初修理科,教科書放著不讀,卻沉迷高等數學中的微積分和現代物理學中的相對論,讀之不足,還要在家中搞科學實驗,自行研磨望遠鏡觀察天體和土法拼製氣泡室偵測帶電宇宙粒子。至中四時移情文科,看了


 
1968年由意大利大導演齊法里尼(Franco Zeffirelli)所執導的莎劇電影《羅蜜歐與朱麗葉》港譯《殉情記》之後,覺得劇中的詩句彷似天籟,特意找來電影原聲帶,日夜加以模倣,更兼自修「英語語音學」(English Phonetics)
來糾正發音,最後終把該劇倒背如流,朗誦得字正腔圓,唯妙唯肖。


從此
CK與語言結下不解之緣,可以大言不慚地說,世上沒有那一國的語言,其發音足以難倒區區CK。除了英中基本語言,CK也曾在香港的「法國文化協會(Alliance française) 修習法語,「歌徳學院」(Goethe-Institut)修習德語,與及在工聯會的夜間進修班,跟隨香港著名流行音樂作曲家黎小田的令尊黎草田先生,修習意大利語。至於西班牙語和日語,則CK純屬閉門造車,從未拜師學藝。


 CK的語言天份如此,惜乎天性疏狂,每種語言均淺嚐即止,學會了基本功便意興闌珊,缺乏深造之心,習法語時更因難奈課程被愚庸的同窗拖慢,一怒之下輟學而去。會考落弟之後,

 
CK至一英資洋行任微職,習打字之際自覺指腕靈活,竟然斗膽自學鋼琴起來。不料一學之下大吃一驚,原來鋼琴譜本分高音與低音譜號兩行,CK雖不學無術,但卻可一目二行,雙手獨立,十指各自依照每粒音符觸鍵。如此自學了數月之後,古典的可中規中舉的彈奏蕭邦名曲,流行可加枝插葉的作自行即興

CK沾沾自喜,遂給同事的鋼琴教師試奏。此教師聽後為之瞠目結舌,囑CK雖難得有此稟賦,然而個性反叛,恐拜師習藝弄巧成拙,應繼續隨意自由發揮。


CK躊躇滿志,日夜演練,但日久便感美中不足,原來CK左手五指,隻隻獨立,伸縮隨意,但右手五指,特別是無名指和尾指,卻遲鈍殭化,有心無力。右手本主師旋律,乃鋼琴演奏技術的核心,但要搞上去便得反覆苦練枯燥乏味的手指練習曲,CK耐不住沉悶單調,練琴的熱情遂逐漸冷卻。

英資洋行微職的工資畢竟偏低,CK僥倖獲殖民地政府聘為下吏,分配至政府統計處工作時,覺得統計行業職高薪厚,亦可算是一份好差事,為了稻糧謀,雖則平生厭惡讀書考試之極,然而咬牙閉關苦讀了三個月,便考獲了「英國皇家統計協會」的中級文憑,工作表現雖中規中矩,未見突出,但蹉跎五年後終獲轉職統計助理。轉職之後因需要編寫 電腦程式(Computer Programming) 處理統計數據(Data Processing),CK遂臨急抱佛腳,士急馬行田,三天之內自行學懂了電腦語言。


此後
CK宦海浮沉,十年之間再輾轉升遷至統計主任職,每天需以殖民地式的官腔英語來書寫統計報告、工作計劃、會議記錄、往來書信和備忘錄等日常案牘。

今天讀者見本欄文章洋洋灑灑,似在咬文嚼字,引經據典,但其實CK自離開中學之後,三十多年間,未嘗執筆寫過一篇中文。今天讀者眼中所見,其實僅屬CK利用電腦程式思維所堆疊而成,非華非洋,非文非白的一篇文字大雜燴而已,那裡是甚麽「居英妙筆」!



子曰:「飲食男女,人之大慾存焉」,如果「飽暖思淫」是人類的第一天性,那麽「好逸惡勞」,和「急功近利」這對孿生兒,便應該並列於第二。可是欲上青雲路,先下苦功夫,即使天資有多高,能力有多強,在人生不論那一個領域之中,不願付出便難有所成,此乃千古不易之理。一代宗師,「武之聖者」李小龍,當年給CK所作的身教,亦正是如此。自得大師啟蒙之後,究竟如何苦練琴技,CK於此不贅,但簡而言之,從1973 年大師離世CK決志之時起,進展至1987年舉行鋼琴獨奏會,初步交出成積單,到了今天離港居英為止的三十多年間,CK雙手十指的每根不意肌,均先後被逐一攻破,最後豁然貫通。


在堅毅不屈的意志力之下,連不隨意肌也可隨意,則行雲施雨的遲速隨心,又有何不可呢?然而,對此心焉嚮住,亟欲得之的讀者,應知此大成就得來不易,不單止要加以時日,用意志力千錘百煉,而且實踐之路曲折崎嶇,絕非坦途。臨淵羨魚,退而結網者雖十,然而半途而廢,氣餒離場者佔之八九,能貫徹始終,不離不棄,最後終得大功告成者,實僅餘下一二而已。



但正如偉大革命導師於日理萬機之餘,觀京劇《白蛇傳》以遣興,當看至白素貞被法海和尚百般欺凌這段時,亦不禁打抱不平,拍案而起,怒曰:「不革命行嗎?不造反行嗎?」人生執著認真於正道之餘,不妨也偶作狂行愚舉,作為另類的一種生活體驗。

再進一步說,即使功力能保持至極老的最後一刻而不減,如此英明神武,但血肉之軀的凡人,最後能超越「死」這終極一關嗎?1


 
1973年末,當CK目睹電視上李小龍出殯,在靈堂高卧於棺木內的遺容時,不禁激動地脫口而出:「站起來拳打腳踢呀!你的堅忍毅力呢?你的不息鬥志呢1983年初,當CK在北京主席的紀念堂內,隔著水晶棺遙視射燈之下紅光滿臉的主席遺容時,心中亦不禁默默的說:「與人鬥其樂無窮與天鬥其樂無窮人定勝天呀!昔日如此,今日如何?


話說CK河上居客廳中的史丹威三角鋼琴,理應每三個月便要調一次音。但居英不覺已年餘,卻僅替它調過一次音,實在荒腔走調得十分嚴重。之所以沒有多調,也不用說,還不是因為調音費實在高昂所致。鋼琴調音畢竟並非吃飯穿衣,充其量祇可算是美容化妝,不是生活必需品。倫敦百物騰貴,CK的退休金微薄,左支右絀之下,捉襟見肘,日常開支必須量入為出,可省則省,可儉則儉。


然而,史丹威乃稀世名琴,倘若聲音混濁剌耳,則與廉價俗品何異,豈非暴殄天物,待薄紅顏?CK心念一轉,既然居英之後,無論水電裝修,家電汽車,CK都已一律
DIY (Do It Yourself),何不也親自動手把鋼琴調音,再省上一筆?主意既定,便著手購買各式調音的書藉和工具,準備擇吉動工。

此名琴去年隨著CK的小車和傢俬雜物等,一併裝入貨柜內,遠涉重洋,歷時月餘,從香港乘貨輪運抵倫敦。當CK在此間接收貨柜中各物時,由於海上溼度太高,小車內部經已發霉,揚逸著一陣陣腐臭之氣。尚幸鋼琴被專業裝箱,防潮避震,沒有出了甚麽大亂子。可是,CK所居的樓梯太狹窄,鋼琴無法通過。衹好重金禮聘了起重車,出動最長的吊臂,把鋼琴從橫渡河邊吊上位於河心上方的露臺,拆去落地長窗,再合數人之力,才能把鋼琴抬入客廳,真是勞師動眾,工程浩大。


英國的傳統磚石結構小屋,由於門窗地板俱用木製,內牆復鋪上石糕版,餘音嬝嬝,音響絕佳。可是缺點則是隔音不良,高聲談笑或咳嗽噴嚏時,音傳隔壁,清晣可聞。晚上夜闌人靜之際,CK睡在床上,時聞隔壁傳來陣陣翻雲覆雨,叫床喘息之聲,使CK不禁臉紅耳癢,心如鹿撞。


真是萬萬也想不到,隔壁那獨居小個子洋人,竟然是一條如此能幹的硬漢,怪不得身伴的女友多如走馬燈,換新面孔如轉風車。好在CK也絕非省油的燈,亦屬猛龍過江的鐵漢,每逢於酒吧獵豔得手之後,也常在這邊廂唱造俱佳,好戲連場,盡顯英雄本色。相信他在隔壁,也定必聽得眉飛色舞,搖頭擺腦的擊節拍和不已。如此功架,方可稱得上是大國崛起,極地稱雄。但絕非龍爭虎鬥,擂臺硬併,截拳道對西洋拳,兩敗俱傷。而是虛空比試,隔壁印証,西門慶併唐凡尼,各展所長。


從這種切磋之中,雙方都深切的體會到,東西兩裔,華洋二族,文章均源遠流長,武功亦各擅勝場,本無高下之分,強弱之別。我倆既割據稱雄,各領風騷,又英雄互重,豪傑相推。大家早上出門碰頭時,互作會心微笑,英雄意氣,文釆風流,盡在不言之中。


牛皮吹完,誑言發過,卻說CK在香港的鋼根水泥洋房生活多年,已經習慣了晝夜不分,分秒不停的馬拉松式練琴。可是在這裏重施故技,被鄰居分別敲了幾次門之後,每天在黃昏六時後,星期六日和公眾假期內,都不敢練琴,否則恐怕就要收到律師信,惹上官非了。事實上,練琴屬高雅之事,本無可厚非,但亦與人無尤,不應終日製造燥音,擾人清靜。正所謂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,倘若CK
的鄰居也整天高唱卡拉OK,聲震屋瓦,恐怕CK亦定必發瘋,精神崩潰。

且說這種極品級的史丹威三角名琴,不但珍同拱璧,價值連城,擁有者非富則貴。兼且聲音清脆,韻味濃郁,絕非等閒之輩,無術之徒懂得發揮。縱使CK傾盡家財購得名器,但琴藝是否達標,足以名劍配俠士,紅粉贈佳人呢?豈敢,豈敢!說來慚愧CK二十歲才開始習琴,而且盲修瞎練,無師自通,到了三十歲,竟然還斗膽開了個人演奏會,真是荒唐頂透,貽笑大方。事情始末究竟如何,讀者們且莫著急,且聽細CK說從頭!


CK開始接觸古典音樂始於兒時。家父於五十年代是音響發燒友,擁有一套英國確得牌真空管單聲道音響器材。由於當時市面並沒有類似現在常見的揚聲箱現成製品,祇有喇叭單元發售,所以舍下當時的揚聲器,衹是封在家中一個牆角上的一塊木板。可是,這塊木板也絕非凡品,內有乾坤。它由家父交本地木匠的圖樣所特製,除了在中央部份挖了一個大圓孔,裝了一個直徑十六英吋的英國禾花地路牌喇叭之外,中空的夾板內還填滿了數十磅的細砂,藉重量來抑制木板的諧振,減低音染色。

CK

 
從少被這套古董發燒音響器材啟蒙,耳濡目染,托斯卡里尼的指揮棒,海費兹的小提琴弓尖,卡拉絲的女高音腔調,都一律來者不拒,照單全收,對古典音樂從一知半解,變為興致勃勃。升中之後,我的零用錢略有增加,便傾盡積畜,用五十餘元,在銅鑼灣豪華戲院左鄰的粵華琴行,買了一個國產小提琴,從觀賞進入實踐古典音樂。

由於家中並無餘帛,CK並沒有拜師學藝,衹在家中盲修瞎練,亂拉一通。不過,CK略具天資,很快便無師自通,拉出了很多,動聽悅耳的曲調。可是不久便出了一個技術上的問題,每當提起右臂用弓根刷弦的時候,CK的手臂便不能自控的抖動,使琴音變成沙啞。由於這個生理上的問題無法解決,所以到最後,CK迫於無奈,唯有放棄小提琴一途。

 
工作方面,CK意在匯豐銀行尋覓一小職。與人事部經理一洋婦面試成功後,銀行要求CK出示舖保,方能考慮錄用。今天年輕的讀者們恐怕不知道甚麼是舖保。六七十年代香港的工商業還沒有起飛,正是人浮於事,大機構均要求雇員獲得另一公司東主的書面擔保,負責賠償雇員在該機構內的財務閃失,此之謂舖保。


 CK既為毫無背境的窮家子,何舖保之有?入職匯豐之事便告吹,衹能望門輕嘆。


其後幾經輾轉,CK最後進入了英資天祥洋行的機械部任職低級文員。是時九巴所用的車隊,全屬英國生產的添拿牌巴士,而天祥洋行則擁有該品牌的香港獨家代理權。CK負責向英國訂貨,於是打字機和計算機遂成為CK的謀生工具。

CK起初當然不懂得打字,但說也奇怪,CK不但一學就會,而且幾個星期下來,便已經又快又準,比老油條們打得還要好,令他們嘖嘖稱奇不已。CK不但發覺十指靈巧無比,而且每隻都可以獨立支配,從心所欲地活動,不禁忽發奇想:既然學小提琴一敗塗地,何如改習鋼琴?無奈CK缺乏巨資購買鋼琴,唯有考慮用分期附款供琴一途。



 是時中環萬宜大廈通利琴行中最便宜的是艾度斯坦牌鋼琴。此琴其實是祖國珠江牌鋼琴,衹不過掛羊頭賣狗肉,換了個洋名自高身價。CK亦知其詐,不過此琴實在便宜,是CK唯一的選擇,不過售價也高達三仟七佰五十元,假若一年分期,每月供款三佰七十五元。可是CK當時的月薪不過五佰元正,以餘下的一百二十五元過活,的確是名副其實的節衣縮食。不但午餐衹能吃白麵包充饑,連最廉宜的電車也無財力乘搭,要靠雙腳步行。



不過皇天不負苦心人,購琴之後不消幾個月的盲修瞎練,CK便已經彈得頭頭是道。CK發覺不單十指,連左右手也能完全獨立,看譜視奏,一目二行之際,雙手十指能自動分頭各行其是的彈奏,連譜上的指法記號也不用看。不但此也,曲子彈久了還能加枝插葉,自己增添一些前奏和伴奏,連同事的鋼琴老師聽後,也叫好不絕,鼓勵CK繼續自由發揮。



 
在此不得不提及對CK一生影響最大的偶像,李小龍。真正的李小龍,其實並不在他現存四部半的電影遺作之中,而是在七十年代初他逝世前,君臨無線電視的直播綜藝節目歡樂今宵之內。在他的訪問和表演之前,CK從未見過世界上有任何人,用過這種百份之一百自信的表情和聲調來說話。然而最令人震驚的是,此人並非徒具空言之徒,他既能揮拳把一塊僅用两指凌空拈起的厚板擊斷,亦能一腳把一名洋人踢飛出一丈之外,變作滾地葫蘆。他令CK終身不忘的金句名言是:「每一拳一腳,都忠實的表達著自己」。一介武夫尚且如此,以藝術家自許的區區CK,能無愧乎?



自此之後,CK遵循著李小龍的練武精神,晝夜懈的苦練鋼琴,不單在家中的琴上彈,任何時間和地點,不論辨公桌上,餐館之中,舟車之內,如廁之際,CK都無時無刻不停地練手指。兼且手中無琴,心中有琴,把琴譜打開默誦之後,便可以不練而奏,把彈琴的活動從肉體提升至精神的層次。CK更經常作馬拉松式,幾個小時不斷的持續訓練,往往把指甲邊彈破了還懵然不知,直至流出的血液把指尖黏著琴鍵才猛然驚覺。這部袓國製的廉價鋼琴,在CK日夜狂轟猛炸之下,好幾個琴鍵都宣告失靈,按下了之後再也彈不上來。


在天祥洋行任職一年後,CK獲港府聘用為二級文員,月薪七百五十元。雖然在藝術上作苦行僧的地獄式訓練,可是在現實方面CK還是不脫嬉皮本色,無心仕途,言行放浪。CK畜了滿面于思,長鬚長髮,工餘最愛流連兩地。其一,為中環廈慤道和記大廈的牛與熊酒吧 Bull & Bear 
。其二,為銅鑼灣波斯富街的雅谷餐廳 Amigo 。二者當然今日不存,但都與鋼琴有關,相當有趣,頗值得與讀者分享。



昔日和記大廈的牛與熊和現存怡東酒店的狄更斯Dicken's Bar ,都是典型的英式酒Pub 。這種酒吧在英國可說遍地開花,無處不在,而且往往還是百年老店,店址本身便是古跡。CK現在隱居的倫敦市郊百爵田甚麽都沒有,可是這種pub 在街頭和街尾便各有一間。狄更斯雖然裝修地道然而已經全盤港化,冷冰冰的,完全沒有了那種英式酒吧的親切氣氛。


牛與熊不單止裝修地道,連顧客和侍應也全是洋人,大家均或站或坐的隨意喝酒,更時常轉移陣地和陌生人聊天。在這裏濡染多年之後,CK的英語不但字正腔圓,音韻鏗鏘,還能高談闊論,講古論今,把牛皮從足球和政治,吹至文學和藝術,以致CK今天移民英國如歸故里,絲毫沒有語言和文化上的隔膜。CK在這裏酒酣耳熱,意氣風發之際,便大搖大擺,來到酒保前、吧桌旁的直立式鋼琴上彈起簫邦的夜曲。在洋人高聲喝釆,Bravo
之聲不絕於耳當中,洋妞侍應捧上 On The House白蘭地一杯,兼奉送香吻一個之後CK一傾而盡,豪氣干雲。



 讀者大扺都知道,現處跑馬地黃泥涌道的雅谷餐廳,啟業經已三十多年,樓面廣達五千餘呎,富麗堂皇,美輪美奐,專門供應極品法國菜,一向是香港官紳仕商的飯堂,國際聞人名媛的食肆。然而卻可能並不知道,原來早於一九六七年,它經已在銅鑼灣波斯富街開業,經營了九年多,直至一九七六年租約期滿之後,才於現址另起爐灶。

當年的雅谷可謂具體而微,雖然也格調高雅,但面積不及現店一半,派頭亦遠有未逮。其時該店亦分兩層,樓上是餐廳,樓下是酒吧,除了餐桌等基本陳設之外,酒吧中的一放置了一臺英國甘寶牌,褐色的迷你三角鋼琴,並且緊依弧形的琴身,圍上一條長長的吧抬。每晚九時之後,一位名喚尊尼的菲律賓藉琴師,便於現場演奏助興。



眾所週知,菲藉琴師雖然技藝不凡,但大多身材短少,形容猥瑣,唯獨此尊尼高大威猛,氣宇軒昂,富有男性魅力,是以豔福無邊,每晚均不乏洋妞捧場。

 
CK當年幾乎每晚均倚琴獨酌,與尊尼閒聊,談笑甚歡。但一到十一時許,經常到場視察業務的楊老闆大扺經已回家就寢,尊尼便心猿意馬,無心操琴,匆匆喚CK頂包之後,便和洋妞如膠似漆,打得火熱。CK亦不負所託,欣然越狙代庖,輕敲琴鍵,奏出一首又一首的古典名曲,如痴似醉,若飲醇醪。記得某夜,前任香港管絃樂團首席長笛手「掃街添」,恰好亦為座上客,聽得興起,亦拔出所長笛,隨曲拍和助奏。



舊雅谷設有每晚最低消費額,每人三十港元。CK當年光棍一條,囊無餘帛,不但從未到過樓上餐廳用膳,即便光顧樓下酒吧,亦每晚僅手執一杯半品脫的盧雲堡生啤,便一直喝至深宵二時打烊。是時盧雲堡還沒有在香港設廠,雅谷所供應的盧雲堡生啤,均由德國新鮮空運到港,每半品脫僅索價十餘港元,依最低消費店例,理應要以三十元付賬。可是由於CK長期光顧,久而久之,和上下各級店員都非常稔熟,掌櫃先生衹需在賬單上大書「琴痴」二字,CK便不用付最低消費,衹需為該杯生啤結賬。

 
CK亦不以掌櫃先生所賜該花名為忤,還引以自豪,索性以「琴痴醉叟」為號,混跡江湖,浪盪天下。

 一九七六年雅谷約滿,搬遷至現址,尊尼雖亦隨店座鎮,無奈新店的格調轉趨富麗堂皇之餘,卻失去了昔日小酒吧那種打成一片的親切氣氛,CK光顧了一次之後,興味索然,從此再沒有光顧過。新店的酒吧改用捷克製造的柏卓夫牌大型三角琴,舊店的甘寶牌迷你琴則賤價求售,由於此琴經年累月受狂轟猛炸,經已殘破不堪,通利琴行衹肯出價三百,CK便以略高的五百元收購,經過大修之後,放在家中彈了好幾年,撫琴憶舊,睹物思人,藉此懷緬著年少輕狂的這一段鎏金歲月。直至多年之後,CK以重金購入了史丹威,由於窩居實在容不下兩臺三角琴,才依依不捨地忍痛割愛,把它轉售琴行。



波斯富街舊雅谷所在的樓房至今尚存,衹是對街已改建新廈,特區政府的入境處還於該址設置了分處。然而物是人非,事隨景遷,訣別多達卅載,昔日鐵漢猛男,馳騁眾香國內的尊尼,如今縱非白髮衰翁,僂背病叟,但泡妞恐怕經已有心無力,早自花叢退隱,衹是未知身處何方,此生尚能一見否?假若時空真箇可以倒流



故人復聚首

舊夢再重溫


撫琴嘗佳釀


醉偎美人鬢



則何其樂也!


雅谷這臺甘寶牌迷你三角鋼琴,經過近十年的日夕彈奏,八十八個琴鎚經已開花,音色矇矓,琴鉉亦已嚴重鏽蝕,不能調音,必須整套更換重修。就是憑著把這臺破琴大修的因緣,使CK結識了不少琴匠和調音師。他們消息靈通,得知北角一間小琴行的東主,在破產拍賣會上,以低價投得了一臺史丹威牌
O型三角琴,向CK 通風報訊。當CK 找到這位小老闆的時候,他正為籌措年尾到期繳交的倉租而坐困愁城。CK 從天而降,不請自來,使他喜形於色,雙方一拍即合,以低價成交了這部可遇不可求的二手名琴。既有名琴助陣,CK如魚得水,琴藝日進不在話下。

 

 一九八三年,香港仿效英國的愛丁堡藝術節,舉辦了首屆的香港藝穗節,聲稱要號召本地的藏龍伏虎之仕,大攪表演藝術,衹要夠膽登臺,來者不拒。

 
CK毛遂自薦,欣然報名,以無師自通的鋼琴家為號召,舉行CK的首個演奏會。在籌備會上,藝穗節的主辨人,即現今下亞厘畢道藝穗會的經理謝俊興先生,把CK介紹給明報週刊的總編輯雷波先生。雷先生對CK很感興趣,閒聊了幾句之後,次天便派一記者訪問CK,以「十隻手指彈出血」為題,在次期明週上,圖文並茂的報導CK自學鋼琴的經過。



接著各大華文報章,包括兩份英文報章南華早報和虎報在內,均紛紛專訪CK這個Self-Taught Pianist。此外,更獲邀在香港電臺時美真女士主持的節目中接受訪問,和在無線電視臺,由現今改業大狀的盧敏儀女士主持的「青春俱樂部」節目中,在一臺白色的山葉牌三角琴上,彈奏了簫邦的第六號波蘭舞曲。


首演之後,CK食髓知味,在次年的藝穗節中,洪心勃勃,斗膽排出全貝多芬的節目,包括「月光」、「悲愴」和「熱情」的三大鋼琴奏嗚曲,一場演完。就在CK於藝穗會的鋼琴上埋首排練的時候,原來本地著名鋼琴家,即現今香港電臺「弦外之音」節目主持人羅乃新女士,早已
光臨旁聽。羅女士是我們六十年代家傳戶曉的鋼琴神童,每年都囊括校際音樂比賽鋼琴組的冠軍,自赴笈朱利亞之後,一直在演藝學院任教。

 

羅女士是有心人,在CK去年首演之際,她雖然身在英國,但獲得友人剪寄明週上刊登的「十隻手指彈出血」訪問特稿,CK早有留意,是日特意登門一敘。羅女士這個大行家是厚道之人,對CK不自量力的粗淺琴藝不但不加月旦,反而邀請CK到演藝學院彈奏給她的學生聽,使我結識了一班志同道合的年青人。



如此一晃又廿年,二零零四年,在CK退休居英的前夕,CK特意於下亞厘畢道的藝穗會,排出全莫札特的鋼琴奏嗚曲節目,舉行一場告別演奏會。

CK把多年來詠琴之作,輯錄成「琴詩八首並序」,印在演奏會場刊的背頁上,作為CK三十餘年練琴生涯的註腳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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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才年二十始自學鋼琴,歷經卅載,盲修瞎練,屢敗屢試,大器晚成,終得指法。西諺云:遲總比無為佳「It is better late than never」,信焉?自顧愚庸無術,朽木難雕,消磨歲月,枉擲光陰,愚之甚也,痴之極矣。於今年逾半百,歷盡艱辛,心堅如鐵,百鍊成鋼。正是黃沙百戰穿金甲,不破樓蘭終不還。信誓此情不渝,至死方休,仰天長嘯,紓懷賦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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琴愚
《白蛇傳》


行年二十自學琴

志大才疏確可嗔

何堪白首功成日

背曲腰駝舌又伸

 


卅年不捨直至今

朝思夕練費苦心

若無愚公移山志

那得鐵柱磨成針

 



千錘百鍊不畏辛

鋼鍵彈歪功力深

丹砂爐火純青日<

俗骨凡胎盡脫身

 



皇天不負苦心人

指法功成泣鬼神

鍥而不捨尋道志

百折難回探藝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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琴痴

 


 
琴師自古重天資

未聞自學可成師

十指彈痠無異志

卅年苦練有琴痴

 



琴痴敲鍵訴琴思
情已痴時意亦痴

不顧人間千萬事

只管尋藝樂於斯

 



莫笑琴痴寫琴詩

悠悠此心有天知

二十激起凌雲志

五十功成未算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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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半琴聲

 



 
白露侵殘月

寂寥夜已深

幽咽琴聲渺

餘響入夢魂

 


夜靜琴音冷

愁懷恨更深

問心誰最

唯有弄琴人

 



 
鍵躍青聰馬

絃傾赤子心

手揮黃鶯語

腕落紫龍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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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夜

 


昨夜未能眠

垂首坐琴前

琴鳴曲中怨

奏罷恨連綿

 



惆悵頻敲鍵

慷慨勁擊弦

狂歌凌宵漢

擊節舞翩躚

 


復睡夢翩聯

往事現眼前

夢醒人不見

擁枕淚漣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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隨想曲

 



 
濃情如芙蓉酒醉

淡韻似海棠春睡

倚琴撫鍵意躊躇

慢按輕敲琴聲碎

 



 舞十指蜻蜓點水

揚雙腕紛飛柳絮

觸鍵連綿如雨墜

琴音動盪似珠垂

 



 
高弦嚦嚦鳴鴛侶

低弦隱隱動輕雷

聞音能解曲中趣

辨韻知有意相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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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琴韻琤琮

 



 琴韻琤琮錯落彈

妙曲飛瀉彩虹間

鍵擊雷霆驚俗世

絃挑風雨動塵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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琴魔

 



 琴動心聲攝魄魂

盡渡蒼生越紅塵


十指琴魔施絕技

藝高難有幾人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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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琴偈

 



 雙腕作粉蝶翻飛

十指若駿馬奔騰

琴音如繁花耀眼

曲韻似流水行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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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給蘇珊娜

 



 情到濃時忽轉淡

似曾相識燕不回

如今正是埋骨日

花落人亡兩不餘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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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琴詩雙絕倚天一劍

妙筆居英笑傲江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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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跳十指遊海角

琴弦寄意

揮一劍走天涯

明月存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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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指留清韻

千山響妙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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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述詩文勵志之極矣,龍的傳人從孔老二到紅太陽都是買這一套的。這便帶出本文一個最關鍵的核心問題,卅載磨劍,水滴石穿之後,
CK的琴藝究竟如何?李小龍地獄式的苦練究竟能不能夠化腐朽為神奇,把庸才變成天才呢?



 答案很可惜,是不可能!無論如何堅毅不拔,意志如鋼,你都無法把主觀願望,改變客觀條件,人定勝天是痴人說夢。這是CK三十多年來,親身經歷過日復日,年復年的艱苦緞練後,所獲得的終極結論。撇開庸才根本甭談之外,假如上天衹給了你六十分的天才,那麽你便衹能夠安份守已,不能強求六十一分。天下自命不凡的有志之仕,望子成龍的苦心父母,於此可以休矣!



乍聽之下,CK似乎也能把很艱深的名曲彈得頭頭是道,似模似樣。可是細聽之下,便覺瑜不掩瑕,紕漏百出,力有未逮,亟待改善之處極多。好比一個人把 A貨的雅曼尼西裝穿在身上,遠看也以乎有形有款,英明神武。但近察之下,但覺針黹粗疏,車工拙劣,一看便知絕非名牌貨色,衹屬難登大雅之堂的廉價贗品。



事實上,除了少數可以名垂青史的大師之外,其餘可稱之為鋼琴家的天下芸芸眾生,莫不或多或少的存在這種恨鐵不能成鋼的遺憾。稟賦原為天賜,人力所能夠勉強增長的極為輕微,實在無法強求。

 
區區CK固然可以不論,就試以上述的羅女士為例,假如能獨當一面,做一個君臨天下,叱吒風雲的演奏家,誰又願意當一個演藝學院的導師,電臺節目的主持?每年從世界各大著名音樂學院畢業的鋼琴學生,多如恒河沙數,但日後能脫穎而出,榮登演奏家的才俊,則寥寥可數。


移居英倫之後,
CK竟然意外地發現,自己畢生追求的藝術才能,並不在於苦練三十餘年的琴鍵之間,卻可能在荒廢了同樣久的筆墨之中,真是天意弄人,始料不及。但願落筆為作家之後,能揭開我人生最後,但最為燦爛的一章。雖則髮搖齒落,日暮途窮,然而CK猶死心不息,血尤未冷,It Is Better Late Than Never,正如CK老來得子一樣,大器晚成,不負此生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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