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 K Wong * 居英妙筆 *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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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區區不才深謀遠慮，高瞻遠矚，從香港移民至英國的前十年，早已經訂下週詳的計畫，及至正式移居的前三年，亦預先作了慎密的步署。太瑣碎的不需細表，本文衹想縷述，不才為了能夠在英國駕車，在香港所造的準備，與及移居此地之後，為適應現況而作出的改變。不才環繞著在两地學車，買車及駕車的這一筆編年流水賬，給看官們上天下地，扯東拉西，左吹一遍大牛，右浮一個大白。正是：選車購車，車天車地，車車有趣，老夫嘴上佻脫；學車駕車，車情車事，事事乖張，晚生筆下縱橫。

話說香港地狹人稠，面積不但衹得一千平方公哩，兼且高山多平地少，七百多萬人口劃地為牢，全數擠壓於方圓三數百平方公哩的片土之上。香港的生活空間雖然窄狹狹，但區內的公共交通網絡卻密麻麻，點對點之間的公共交通分別有地鐵、巴士、電車、小巴及計程車等多種不同的選擇，方便快捷，豐儉由人。在下土生土長於斯五十多年，從沒有過要以私家車代步的需求，也從沒有起過考取駕駛執照的念頭。

相形之下，英國地廣人稀，面積二十四萬平方公哩的土地上，六千餘萬人口多集中居住於各大城市。公共交通線亦主要把各大城市相互交連，形成一個全國性的網絡。至於大城市之間星羅棋佈的小城市，其公共交通需求卻往往未能兼顧。這樣說可能過於空泛，不著邊際，看官們體會不到箇中景況。現由不才以身說法，舉出實例，看官當能恍然大悟。

倫敦的火車幹線分南方和北方兩個網絡，維多利亞和滑鐵盧等火車總站，屬於南方網絡，而柏丁頓和英皇十字等，則屬於北方網絡。所有幹線均以倫敦為中心呈星型的放射出去，連接著四週的大城市，各幹線之間，並沒有橫向的交連。雖然同屬南方網絡，但居住在布烈頓幹線上的區區不才，如欲南下修咸頓幹線上的各站，便需要反其道而行，首先北上倫敦至該線的火車總站，方能轉車南下。同理，在下如欲至牛津或劍橋等地，亦必需到倫敦市內的北方網絡火車總站，才能轉車北上。總之，除非自行駕車前往，否則在下遠行必需先取道倫敦，並無直達的公共交通公具。

長途旅行也許僅屬偶一為之，但區內購物卻是不可或缺的日常活動。窩居的火車站四週，僅零星有幾間售賣報章和汽水的小店，較具規模的超市則位於一英哩外的市鎮商場。然而該店僅以出售食物為主，日常用品和家庭電器，便要到三英哩外的購物中心，至於玩具和傢俱等，則要到七英哩外的大型購物公園。此地僅購買一些家庭雜貨，也需要勞師遠行，長途跋涉的情況，與香港彈丸之地，各式商鋪和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卻星羅棋佈於左右，迥然有別，大相徑庭，實非港人所能切身體會。由於地區交通網絡亦僅將繁盛的主要地區相互交連，所以亦會出現上述不便的情況，點對點的交通過於粗疏，往往未能盡如人意。

如上所述，由於公共交通掣肘太多，與目的地落差太遠，私家車遂成為英國雇員上班、主婦買菜和全家渡假的代步必需品，不少家庭甚至擁有不同類型的私家車多輛。青年男女成年後第一個要務，也往往是盡速考取一個駕駛執照。此地雖然也有「英國駕駛學院」，這類提供專業導師和駕駛課程的全國性組織，但根據英國法例，其實衹要在超市購買兩張標準的綠色「 L 」字標誌，分別貼在私車家的前後防撞欄，擁有駕駛執照的一名親朋戚友座鎮於左側，學子便馬上可以驅車上街，戰戰兢兢的實地演練駕駛技術。週末日的大清早，往往可以見到此輩學子車輛，在大小路口中神出鬼沒，橫街窄巷內乍隱乍現。在下驅車狹路相逄，為了避免發生無謂的意外，一向都是避之則吉，敬而遠之。

既然在英國生活可以食無魚，卻不可出無車，倘若在下移居至此地才開始學車考牌，就算沒有甚麽波折，僥幸一次過關，恐怕前後也得待上一年半載，其間誰能權充司機之職，駕車迎送小兒往返學校？經過一番查証，知道香港的車牌可以等價換取英國的駕駛執照之後，不才覺得唯有此舉方能令在下移民與駕車同步到位，正是走偏鋒的正正之選，行捷徑的上上之策。於是早於移民前三年，便已未雨綢繆，預先到「香港駕駛學院」報名排期，光顧該學院號稱全港成功率最高的學車考牌一條龍課程，期望速戰速決，一箭定江山之後，能以港牌易英牌。

不才天資聰穎，才兼文武，集藝術感性與科學思維於一身，不但手上妙筆寫得跨啦啦，口中英法德意文說得頂呱呱，還一個月攻陷微積分，三天生擒電腦程式，不愧是中西合璧，文武雙全的稀世奇才。不止此也，在下並非僅能貪嘴饒舌，徒具空言之輩，嘴上牛皮亂吹，狂言天花亂墜之餘，還實是求是，坐言起行，排除萬難，貫徹始終，是黃沙百戰穿金甲的苦幹派，不斬樓蘭誓不還的毅力派。

持續三十多年的鋼琴訓練，在下的身心協調功夫已臻化境，一目二行，雙足配合，十指獨立，两手分飛，意念與肢體水乳交融，配合無間，既可形影相隨，亦能參商互動。相對於湛深的鋼琴藝術，駕車這種雕蟲小技，不才衹需手揮目送，談笑用兵，果然上了不過三四課，便已經把車子操控得如臂運指，進退自如。駕駛學院內外全體導師，對不才的超卓表現均拍案稱奇，擊節讚賞，譽為多年教學生涯中前所未見，得未曾有的駕駛奇才。

在下躍馬橫刀，顧盼自豪，自覺車牌乃不才囊中之物，垂手可得，科場應考之日，定必金榜提名，萬無一失。豈料謀事在人，成事在天，不才時運不濟，命途多舛，在路試首戰即不幸陽關墮馬，陰溝翻船，慘遭滑鐵盧。在下難堪此辱，眥目切齒，椎心剌胸，迅即整軍捲土重來，誓雪前恥，郤接二連三的連番敗北，全軍覆沒。三敗之將，豈敢言勇，在下閉關韜光養晦數月，經過徹底檢討之後，瀝血誓師，再戰江湖，揮軍作第四度的絕地反擊。終於黃天不負苦心人，哀兵奮戰之下克敵破陣，斬將搴旗，最後把一個自動排擋私家車的駕駛執照拿下來。經過三戰三敗之後方得慘勝，不才英名盡喪，顏面無全，車牌到手之日，撫之不禁仰天長嘆，熱淚盈眶。

話說考試當天，在下一早便啟程赴試應考，復依照臨場導師的提點，整頓衣襟，修飾儀容，準時端坐於車廂駕駛席上，恭候考官。久等之下，忽見一中年禿髮，身材肥胖的考官，打開車門一屁股栽進來，小車不禁為之一震。不才不敢怠慢，隨即阿諛奉盛，請安問好，連番說上好幾遍：「長官你早」。禿官眼也不瞧在下一下，衹顧低頭翻閱手上文件夾，便咕嚕咕嚕的說頭：「駛到一號位考泊車罷」。在下領命疾駛至一號試場，把泊車和調頭的一套標準套路，完美無瑕的由頭至尾演出一遍，行雲流水，一氣呵成，挑剔不出絲毫破綻。禿官略有動容，乍露嘉許之色，但旋即低頭在文件夾上造記錄，嘴上嘟嘟囔囔的說頭：「駛到場外考路試罷」。

在下躊躇滿志，揚揚自得，瀟灑的驅車至試場出口停定，打起右轉指揮燈，右盼渺無車影，左顧祗見一紅色轎車，在對頭線自遠方緩緩而至。在下氣定神閒，目隨車轉，一待轎車在眼前掠過，便踏下油門意欲駛出大路盡展所長，繼續取悅禿官。豈料車子甫出路口便聞鞍聲大作，原來右方不知何時來了一架黑色四驅車，正高速的衝向在下右側的車門。禿官抬頭一看，不禁大驚失色，連忙拋下手中文件夾，猛力踩下教官腳踏把車子剎停，四驅車亦在緊急剎車的尖叫聲中嘎然而止，距離在下的車門不足盈呎。

在下驚魂甫定，衹見禿官圓面此時由青變紅，由紅轉紫，以手掌怒拍文件夾，扭身向在下高聲咆哮，破口大罵：「你他媽的危險駕駛，是否意圖謀害長官？」四驅車的司機亦伸首窗外戟指不才，口中咒爹罵娘，問候在下列祖列宗。此際即使在下如何辯才無敵，也衹得啞口無言，除了不斷連聲致歉之外，實在不知如何應對。半响之後，四驅車遁去已久，禿官仍餘怒未息，撒手拋下文件夾，悻悻然的說：「算了，算了，不用考了，回去罷」。在下羞愧無地，不敢正灰頭土臉的調頭折返考場，下車時垂頭喪氣，仿如鬥敗了的公雞，根本不敢抬頭正視迎上來的臨場導師。

戰敗之後，排期三個月後重考路試，期間導師不斷補課，在路面上反覆演練，並鼓勵在下勝敗乃兵家常事，根本無需介意，不少人均需數度重考，方可得償所願。牛皮吹得天大，自己一手戮破，所謂大天才原來是大膿包，如此丟人現眼，好勝要強的在下哪能息懷，嘴上唯唯諾諾，心中悽悽慽慽，衹著急於如何方可剋日報仇雪恨，一洗前恥。

轉瞬便至重考之日，這次上車的考官是個骨瘦如柴，鼻上架著金絲眼鏡的乾癟子。此官神情肅穆，不苟言笑，雖然看似弱不禁風，但郤目光如炬，不怒自威。在下心忖這些為官的，由於手中操生殺之權，所以個個心高氣傲，架子十足，即使形容猥瑣如在下，一朝沐猴而冠做起官來，恐怕亦必然是怏怏大度，凜凜威風，不比眼前癟官遜色。

由於泊位調頭已於上次高分過關，所以是次可以直接駛出場外路試。經過上回慘痛教訓，在下不敢疏忽大意，把車子在路口停定之後，復小心翼翼反覆的加以左顧右盼，絕對確定沒有車輛威脅時，才驅車緩緩而出。路上但見大抵一切如常，並無異狀，不才循規蹈矩的隨著沿途交通情況，時急時緩，或進或止，一切盡在掌握之中。車至半途，不吭一聲的癟官忽然揚手一指左邊的一條斜坡，冷冷的向在下說道：「斜坡上路邊停車再開」。區區斜坡開車的技術，如何難得到在下？反倒是不才個人表演的大好機會，於是欣然領命，驅車直上斜坡。

駛至斜坡路上，不才打起左邊指揮燈，意欲在路邊拉停，然後熄匙再開。可是眼前左邊的行人路與一般所見有異，它比路面高出兩級，內裏的一級高些，較像正常的行人路，外面的一級低些，僅比路面高出少許，看上去不太像行人路，倒像一截較為突起的路面。在下於是把車駛上較低的一級，在「行人路」邊拉停熄車。此際癟官緩緩的扭頭看著在下，目光似劍，色厲如霜，冷冷的說道：「你把車駛到行人道上，犯了嚴重的交通規例」。

「長官…..我…. 我…. 」，在下大驚失色，百辭莫辯。「不用解釋了，回去罷」，癟官鐵面無情，斬釘截鐵。在下萬般無奈，衹好擺駕回車，一路上自嗟自怨，心緒不定，沒有注意到前面交通燈已由綠轉紅，差一點撞在前車的防撞欄上。癟官伸腳在教官踏板上一踩，把車子剎停，再扭頭冷冷的凝視在下，口中無言，但目露殺機。在下不寒而慄，打了一個寒噤，自知必無生望，再無他想，衹得俯首繼續驅車回航。

第三回赴試之日，臨場導師老遠見到在下，便馬上趨前報喜說道：「你可走運了，今天的考官綽號『生菩薩』，是個老好人，手上的分打得比人額外寬鬆，要合格可謂十之八九矣」。在下一聽立刻士氣大振，迅即礪兵抹馬，披甲上陣，亟待於此役克敵取勝，還我清譽。不久，果然一位精神抖擻，髮白如霜的老考官跨入車廂。在下馬上打躬作揖，請安問好不在話下，再細察之下，但見此薩官年近耋耄，大抵是退休後再續約的考官，可能往昔肆意手起刀落，殺戮過多過濫，所以現在大發悲，廣開生路，皆大歡喜之餘，也可多積一點陰德，怡養天年，在下這回的確出路遇貴人了。

是役果然天助我也，一路上風調雨順，水不揚波，無驚無險的考畢全程，便要打道回衙，合格大抵是十拿九穩了。眼看試場就在前面不遠，衹要現在順利駛入，安全抵埗，車牌便是在下囊中之物。就在此際，前面的計程車忽然在路中心停下，打起死火燈，久久不動，不知在攪甚麽勞什子？在下久候之下，焦急如焚，心中不斷咒駡：「天殺的計程車誤我大事」，便急旋手中軚環，意欲爬頭。此際忽聞車後鞍聲大作，薩官年事雖高，但反應郤神速，一踩腳踏便把車剎停，衹見外線一輛銀色房車從後虎嘯而過，差一點沒有撞上不才突出的車頭。

接著薩官和顏悅色，彷似父訓子的對在下說：「閣下年紀也不輕了，怎麽會和小伙子一般莽撞？你可以儘管爬頭，但事先必須細察後鏡，難道學院裏的導師沒有教你麽」？在下聞言羞愧無地，比受禿官怒斥還要難堪，囁囁嚅嚅的回應：「長官……我……太魯莽……請……完諒」。在下一向心高氣傲，自許駕藝非凡，所向無敵，殊不知馬路並非賽場，單靠技術並不管用。反之，馬路如虎口，到處危機四伏，為人為己，萬事以安全第一，最首要的是觀察入微，戒急用忍。是役雖然功敗垂成，切齒噬臍，但這一課上得攝魄勾魂，刻骨銘心，在下終身受用，沒齒難忘。

如是者三戰三敗之後，不才閉門思過，檢討得失，於痛定思痛之後，再經補課操演便又再披革上陣，屢敗屢戰。畢竟黃天不負苦心人，第四度赴試之後，車牌終於到手，但如此反覆折騰將近兩載，距離移民已不足一年，自忖駕車原來知易行難，若以此生硬的駕駛技術，移民之後駕著彼邦不熟習的新購車子，還要載著小兒在人生路不熟的蠻夷之地亂闖，未免過於冒險，自己亦缺乏信心，是以必需刻不容緩地購車作沙場實戰，以備征戰於萬里矣！。

既興購車之念的不才，一日忽見報章廣告，福特牌的迷你小車在香港割價大酬賓，以不到十萬港幣的價錢廉售。在下屈指一算之下，發覺新車售價連日後運英費用加起來，還要比在英國當地購買便宜一點，倘若先以該車在港操練駕駛技術一年直至移民之際，再把原車運送至倫敦來熟習當地道路環境，必定能更得心應手，事半功倍，於是坐言起行，馬上前往車行洽購。

汽車在香港是生活奢侈品，市場兩極分化，高檔市場素被歐製豪華轎車長期壟斷，中下檔市場則被省油耐用的日製小車全面攻陷。歐製車之中，德國車乃金漆招牌，是票房保証，但見門庭若市，供不應求，顧客排隊附訂，輪候提車，法國車則家殘户落，屬票房毒藥，衹見門堪羅雀，鴉鵲全無，陳列店十室九空，代理權數易其手。日製車在私家車市場佔有率達百份之九十，營業車則近百份之百，獨領風騷，所向披靡，韓製車亦發奮發圖強，急起力追，亟欲與日製車分庭抗禮，在市場上分一杯羹。

汽車在英國是普羅大眾，日常代步的必需品，市場對汽車有極大需求，年銷超過三百萬部，是世界各大製車廠的兵家必爭之地。歐製車約佔英國市場百份之八十，暢銷品牌中德國車佔其五，法國車佔其三，分亭抗禮，各領春秋。日本車中三大品牌，為了逐鹿英倫，也要在此地設廠製車，設計和生產與本土有異的歐式車款。暢銷車之中，過半數是一萬英磅以下，配備低耗油引擎，手動排擋，並無空調的兩門廉價小車，是市場上的主力軍，也是歐美日韓各大製車廠互出奇謀，寸土必爭的角力場。

福特牌迷你小車在英國非常熱賣，年銷數十萬輛，上述設有自動排檔，合金輪圈和冷暖空調的四門掀背型號，屬於該系列最高級的豪華上品，在英國售價高達十二萬英磅，殊不廉宜。然而此車在香港乏人問津，銷情慘淡，年售不過寥寥十餘部，與英倫有雲泥之別，真是英雄落難，情何以堪。日後在下亦有緣與該車商高層談及此事，得其回應為，此乃福特在本港的品牌效應，先天環境因素使然，實回天乏力，語畢不勝唏噓，無言以對。

由於存貨積壓，新款快將推出，此小車不得己割價求售，比起同級日製汽車，要便宜上一大截。橘既越淮而枳，在下慧眼識英雄，反其道而行，掘枳運淮而變橘，正是 : 君非池中物，御風便化龍，聳身窮碧落，抖擻下黃泉，趨英逢伯樂，得迎座上賓，滯港無孟嘗，遂繫階下囚。

話說不才大模大樣，左搖右擺的抵達車行，把小車內外細看了一遍，復上車試駕了一回。然而不才除了學車那廿多個小時之外，再無其他駕駛經驗，對汽車性能亦一無所知，毫無認識，前驗後檢，左駕右駛之餘，也實在說不出箇所以然。既然不知好歹，無從挑剔，不才唯有向售價下手，以立即購買為由，要脅店員多減點價。原來香港的車商均鐵價不二，店員衹許依公司訂價或特價發售，無權像英國同業般議價讓折。不才見壓價不遂，轉而索取贈品。原來在香港購車可獲贈品，雖然一般均屬車內地毯和汽油贈卷等小恩小惠，但間亦會厚贈如倒車警號等汽車配件，此亦正是在下垂涎三尺的眼中肥肉，志在必得。不才雖然生性貪婪，復厚顏無恥，連番追索，糾纏不休。惜乎，車商遁辭小車已屬賤價，無利可圖，在下久經週旋之下均不得要領，最後衹能索取到一套廉價塑膠透明車墊，聊勝於無。

在下如此這般，於車商內擾攘了不下句餘鐘，直至再無價可議，無物可索，最後才倖倖然轉入正題，挑選小車的顏色。由於小車乃倉底貨尾，車身顏色僅剩下寥寥幾種可供選擇。不才一向性好浮誇，品味低俗，喜愛奇紅異綠，厭惡素白炭黑，所以特意選了一款乏人挑的罕有橙色，與在下標奇立異，好大喜功的稟性相互匹配，物類主人。隨著訂金附過，汽車登記及保險等資料交帶好之後，不才便暫且起駕打道回府。眾店員見瘟神終於退走，無不額手稱興，如釋重負。不才靜待窩居，候至手續辦妥，諸事俱備，才大搖大擺的崔户重臨。來時雖孑然一身，但回程却今非昔比，令人刮目相看，在下金榜題名，榮升車主，沿途嗚鑼開道，笳鼓喧天，駕著簇新的座駕，趾高氣揚的衣錦還鄉。

且說不才把新購座駕泊進窩居的停車場後，次天大清早，不才便懷著興奮的心情，驅車出外操練駕駛技術。當不才駕著小車駛出屋邨停車場之後，左轉進入大街，便途經路口的一間大型工業大廈。此際，衹見一輛貨車停在該工業大廈之前，有幾個工人正在車尾卸貨，駕機倉的車門則作九十度的打開，伸到了馬路中心，佔了整條行車線。在下不得已，唯有閃動右燈企圖越車超前。可是，不才經驗不足，判斷失誤，雖則評估了貨車車門打開了的寬度，但郤忽略了小車指揮燈突出的距離，驅車而過之際，衹聞砰然一聲巨響，小車左邊指揮燈飛脫粉碎，貨車車門被撞至一百八十度的向前打開。不才慌忙下車一看，發覺新車損毀嚴重，不禁痛心萬分。

「你他媽的渾蛋怎麽在明剃眼眉，毀我車門！」一個身形瘦削的金毛青年忽然怒氣沖沖的衝前，破口大罵。

「妳奶奶的怎麽打開那該死的車門，是否靠害？」在下亦怒不可遏，反脣相稽。

「不打開車門怎可卸貨，你他媽的瞎了眼怎麽不看著路走？」金毛青年瞠目睜眉的向不才怒哮。

「路邊卸貨是非法泊車，打開車門是危險舉措，我懶得和你理論，現在馬上告進官裏。」在下氣憤不過，轉身便欲上車。

「你他媽的嫌命長……長……長……，要找死……死……死……」。

在下忽聞一聲叱喝，立見兩條黑影，快如閃電，勢似奔雷，自遠而近的撲向眼前，不禁心中一怯，本能的退後半步，再抬頭定睛一看時，已見身前站立著大小不良，黑白雙煞，彷似一對神鬱二公，兩員哼哈二將，挾持於不才左右兩側。

左邊的一名黑金剛，豹頭環眼，虎背熊腰，赤裸的上身衹見左右兩塊胸肌，上下六排腹肌，大概卸貨未畢，尤在汗涔涔的一顫一跳的抽搐著，全身內外透出殺氣騰騰，形態好不駭人。右邊的一位白無常，瘦骨如柴，髮長披肩，敞開鈕扣的短袖襯衣下，隱隱露出胸前左青龍右白虎的剌青，左右一雙前臂則分別紋滿了蛇型雕手虎鶴雙形，渾身上下青青藍藍，形相好不詭異。

「你這個四眼黃八竟然斗膽毁我生財工具，是否嫌命長？」黑金剛左手握拳，右手指，高聲向不才咆哮。

「你們在路中心打開車門，根本是咎由自取！」在下不甘示弱，亦扯盡嗓門回敬，禮尚往來。

「車門一早如此，並非突然打開，兄臺瞎了眼撞過來，還要委罪他人這般無賴？」白無常邪目咧嘴，嗤鼻冷笑，神情異常陰險。

「究竟是你的車撞我的門，還是我的門撞你的車？你他媽的現在馬上快說箇清楚！」黑金剛豎起的食指越戮越近，像要插進在下的鼻孔，態度囂張火爆。

面對二人一剛一柔，軟硬兼施的向在下步步進逼，不才左則氣虛膽怯，右則辭窮理屈，一時間為之語塞，不知如何應對。白無常目睹不才的窘態，不禁連聲冷笑，語帶輕佻的乘勝追擊說道：「兄臺既然侵我地盤，毁我財物，於今如要息事寧人，別無他法，衹有賠款一途。」

「甚麽？我的是新車，你的是爛車，我的後鏡毁了你不用賠，還要我賠你的車門？」不才聞言不禁火氣回升，連珠炮發還擊。

「你這狗口說些他媽的甚麽新車爛車？衹有你這婊子的車才是車，咱們兄弟的車就不是車，撞爛了就是活該？」黑金剛亦聞言大怒，挺胸運臂，進馬揮拳，瞪著眼往不才面上噴氣，把在下剛才迴光返照的氣勢硬生生的壓下去。

「哥兒大款們殺了咱們窮措大便不用賠命嗎，豈有此理？哥兒飈車是尋開心，咱們跟車是討生活，哥兒修車沒消磨衹不過悶上三兩天，咱們修車沒工開可得吊飯窩餓肚皮喲！」白無常態度陰陽怪氣，說話輕佻涼薄，彷彿在說相聲彈雙簧，跑龍套扯貓尾般，與黑金剛一唱一和的繼續圍攻著不才。

「你他媽的瞎子聽到了沒有？既要附款修理車門，又要賠償工資損失，盲了不打緊，不要裝聾扮啞。」黑金剛又伸出食指，隔空遙點著不才鼻尖說。

「交通意外何需賠償工資損失，是否持強敲詐勒索？」不才至此氣勢已失，但仍負隅頑抗，未肯認輸。

「兄臺此言敢情是賴賬不成？既然不賠，江湖的事便由江湖了斷，依照咱們堂口幫規，車門修理賠一條左臂，工資損失賠一條右臂，現恭請咱們堂下雙花紅棍小黑哥，馬上執行家法。」白無常向黑金剛頷首示意之下，黑金剛獰笑著領命，大踏步上前，便要向不才下手。

不才見小黑來勢洶洶，足下連連後退，口中呼聲不絕：「小黑哥有話好說，何需動粗？」心中則急謀脫身之法。北角區警署雖然衹位於兩條街外，近在咫尺，但拳頭在近，官府在遠，眾衙差們姍姍來遲之際，在下恐怕經已慘遭不測。正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，為今自保之計，恐怕亦衹有忍辱賠款一途。況且小黑既是堂下雙花紅棍，那麽小白準屬堂上軍師白紙扇無疑。這些江湖人物，不才如何招惹得起？倘若因此而與幫會結了樑子，恐怕遺禍深遠，後患無窮，倒不如現在好歹把事件擺平，得個平安大吉，財散人安樂。是以在下此刻放聲高呼：「那麽要賠多少？」

二煞好像一早預知在下必有此言，小黑當即收了攻勢，原地踏步不動，但依然裝胸作勢的瞪著不才，保持著武力威嚇狀態。小白則得意洋洋，嬉皮笑臉的說：「咱們堂口自有幫規，非常公道，絕不濫收苛索，此事依本堂法規，該賠償車門修理費及手足生活費，合共六仟六佰九十九元正，一分不多，一文不少。」

「我袋中何來鉅款？」在下一臉無奈，慘於被雞姦。黑社會堂口敲詐勒索竟然像皇家警察般設有定額罰款，真是天大的笑話，如果提早繳交款項，不知道能不能也獲得半價收費？

「小黑哥會護送哥兒到櫃員機提款，咱們在此寫好令狀，待哥兒回來簽押。」小白指著對面街的匯豐銀行說。

不才萬般無奈，頃刻間提了鉅款回來，衹見令狀早已寫就，其辭曰：「本人(空格) ，身份証號碼(空格) ，於某年某月某日某時駕駛車牌號碼(空格) 私家車，在某街某號某工業大廈門前，撞毁某人(空格) ，身份証號碼(空格) ，所駕駛車牌號碼(空格) 貨車的駕駛倉車門，現賠償車門修理費港幣六仟六佰九十九元正，某人收款後不再追究此交通意外所引致的一切法律及經濟責任。本人(簽署) 及某人(簽署) 立此約 於某年某月某日。」

不才觀此令狀行文雖然簡潔，但郤用語週密，意義嚴緊，是一份具有十足法律效力的文件契約，雖然給黑社會欺詐，十分無奈，但此約郤以條文保障事主交費後可以卸責，日後當不會因此事而再被苛索纏繞，可算盜亦有道，於是先揮筆填妥空格及於狀末畫押，然後附上現金鉅款。二煞得款後眉開眼笑，上貨車絕塵而去，不才則把後鏡毁壞不堪的小車駛到相熟車房修理，日後每當駛經此工業大廈門前，定必提心吊膽，加倍留神。

以上所述臭事，僅屬不才新車落地後，縈縈眾多損手爛腳事件之一而已，至於其他輕微損毁，諸如撞凹前後防撞欄，刮花車身油漆等零星瑣碎事件，則於半年內便發生了不下十餘宗。不過經過三個月的路面實戰後，不才的便心紅膽壯，開始飊起車來。不才雖然後知後覺，年逾半百才披甲上陣，學習駕駛之道，馭車之法，但其實在下一早經已心儀著香港馬路上一種非常另類的飊風英雄，驅車烈士，並把其列為不才最景仰的兩類香港土豪惡霸之中的第二位。

先說第一位。不才最傾倒的市井英雄，便是旺角呠蘭街的馬檻內，專司扯皮條的妓女馬伕。彼等油頭粉臉，態度輕佻，嘴角叼著一根牙籤，手中操縱著幾名鶯燕。每天率領著紅粉兵團營賤業，馬伕從中抽水獲利之餘，還近廚得食，可輪流與旗下眾芳試菜。如此財色兼收，實在羨殺我等日夕飽受性苦悶煎熬的貧寒之仕。馬伕雖然酒色過度，看似萎靡無神，但其實低眉菩薩，怒目金剛，一旦拍案而起，便是齊家治國的江湖老大。旗下鶯燕使性子發脾氣，馬伕輕則嚴辭喝斥，重則饗以老拳，內樹大男人氣慨，替我等飽受異性閒氣的小男人揚眉吐氣。鶯燕外受嫖客挑剔幫派欺凌，馬伕挺身護花，一往無前，義無反顧，盡顯大英雄本色，使我等膽小怕事的孱弱書生肅然起敬。此所以呠蘭街馬伕鼇頭獨佔，榮膺在下最為崇拜的偶像第一位！

在下的第二位偶像，便是於香港各大小馬路上橫行無忌，叱吒風雲的小巴司機。香港的公共小巴是一種在非常情況下的特殊產物，世所獨有。一九六八年左派大暴動，巴士電車相繼罷工之下，全港交通癱瘓停頓。港英當局為救燃眉之急，匆匆發出臨時牌照，讓十六座位的私家小巴公營載客。這些小巴由個體户經營，並無固定路線、班次、車站和收費的限制，所以機動性極高，把當前集體運輸的難題迎刃而解。暴動平息後，當局面對小巴的既成事實，索性把它正規化，作為輔助專利巴士的交通工具。此後小巴便成為道路上的一股新勢力，一群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，一支滋擾交通的游擊縱隊。

但見小巴在路上風馳電掣，車上收音機高聲轉播著現場賽馬結果，與剌耳的引擎聲嘈雜交錯。咱們少年英偉的小巴司機，染髮紋身，敞胸露臂，雄据於車頭駕駛席上，嘴角叼著快要燙唇的半截煙屁股，躊躇滿志，眼尾睥睨著四方豪，顧盼自雄。衹見哥兒左手握軚運轉如飛，於車叢之中左穿右插，右手持手電淫言褻語，描述昨夜嫖娼的一夕風流，更這邊廂堵截企圖搶線的計程車，寸土不讓，那邊廂喝罵意欲橫過馬路的公公婆婆，殺爹滅娘。忽見街角遠處有人客舉手截車，哥兒反應迅速凌厲，馬上從外線爬頭切入內線，在人客跟前猛然剎停，嘠然而止，車上全體乘客難止俯衝前仆，滾地葫蘆，上客後全力加速，如箭離弦，車上全體乘客不禁朝天後倒，人仰馬翻。

如此八面威風，飛揚拔扈的飊車少年，實在令竊據小巴後座目睹的區區在下，無限傾倒崇拜。此輩使不才最為仰慕的，便是單單僅以一隻左手，便能運轉乾坤，兼顧轉向、換檔，打指揮燈及車費找贖等多項功能的獨臂神功。不才既然今天既考得車牌之餘，亦擁有座價，便誓必要效法哥兒們，把這種絕世神功全盤學到手，以便在下一旦踏足英國，便能藉此向老外們宏揚港人文化，為咱們大國崛起推波助瀾，幫兇造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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