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 K Wong * 居英妙筆 *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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觀人寄生於世，其成就不論高低，上至帝王將相，下至販夫走卒，無論歷盡驚濤駭浪，抑或止諸平淡無奇，然究其匆匆一生，皆不離「生老病死」四字而已。不才年青時鄙世夷俗，拓落不羈，初則肩披長髮，繼則唇留短髯，然於奇型異狀，獨立特行之際，仍不忘忍辱負重，腳踏實地，一方面實事求是，安身於低級公務員以糊口，另方面捕風攬月，寄意於鋼琴演奏家以尋夢。

當年紅顏皓齒的區區在下，苟無功名之念，應有隔世之情，縱非位居要津的歉歉君子，亦屬風流蘊藉的翩翩少年。無奈青雲雖有志，歲月總無情，年華隨逝水，花葉轉飄零。如今自顧前事如夢，他日成空，在下無顏前瞻，不堪回首，甭提意氣，莫談成就，於此別無他言，衹想述說一下當前行將腐朽的這具臭皮囊，旨在搏取一點同齡讀者的共嗚。

正是文章各有所好，文字各擅勝場，文攻不比武衛，並無擂臺可供打拼，自應高下難分。看官大抵會對不才於本欄版首的種種大言不慚，以「文豪」自吹自擂，以「妙筆」自讚自誇，非常反感。又或會對不才筆下這等非文非白，不合時宜的「今之古文」，看得不順眼。然而恕不才斗膽自信，理應折服於本欄的一系列文章之中，不才筆底下細水長流，微言大義的世故，濃郁甘純的人情味。

牛皮吹過，言歸正傳。話說從好處看是年少老成，從壞處看屬未老先衰，不才未至中年，髮線早見漸退，及至而立，已瀕臨地中之海，甫逾不惑，頂已幾近全禿。至如今知命既過，行將花甲，不才對蛋頭禿頂早已習以為常，視而不見，忘卻當年也曾青絲覆額，髮光鑑人久矣！

一日不才鬚後攬鏡自照，勿見頂側禿剩的一圈髮根餘孽，原來不知何時，早已轉趨花白，不禁蹴然以驚，喟然而嘆，吾老矣，無能為也矣！轉身望向正在身旁蹦蹦跳跳的活潑小兒，衰翁視孺子，白髮看童顏，雖云弄兒為樂，然而心中不無恐畏，倘若天假以年，尚能小手多久，可與此兒再進多少次力高園，復可遊若干遍迪士尼呢？

不才早年見頂漸禿，世上竟無藥可救，心中早已無限淒酸，今見僅餘的殘障也從黑轉白，不禁亦晴天霹靂，仿如世界末日。道理說得容易，惜乎知易行難，理智上早知人生必死，哀傷於事無補，何不節哀順變？然而至親一旦離世，感性上始終無法釋懷，哀慟之情實難以避免。髮根餘孽其實亦僅殘存象徵性意義，似有還無，本不足惜，但現今淪落至此，已屆途窮日暮，不才一葉知秋，便知大限將至，今後當如何自處，何以示人？

轉念有髮既比無髮難堪，那未便相見爭如不見，有情不及無情，索性斬草除根，趕盡殺絕，免得每天攬鏡慘受白髮刺目錐心之苦。遂怒從心上起，惡向膽邊生，舉起手中尚持的刮鬚刀，一陣刀光刃影，飄花飛雪過後，頂上牛山濯濯，從此便化作光可鑑人也矣！

自我剃度並非白髮危機中唯一之愚舉，不才心理上大受打擊之餘，更蒙上一重揮之不去的末日陰影。為了自我感覺良好，外貌看起來不致於那麽衰敗，不才吝嗇的性情突變，把櫳中一向珍之重之，不離不棄的舊衣物全數拋掉，改行購置一批青春活潑的衣飾，從此穿紅戴綠，追新慕潮不在話下，還因為要遮掩那羞於示人的一個禿頂，更不惜巨資添置了一大批冠飾，包括軍帽、鴨舌帽和牛郎帽等二十餘頂，供在下每次出門時刻意打扮，變身成一個輕佻十足，前衛非常的「老阿飛」模樣。

這種死口不認老的鴕鳥心態，暮年扮青春的反常行徑，在粵語中被謔稱為「發花癲」，不獨在下如此，其實亦普遍存在於耄耋將至的各老人之間，尤以女性為甚。其中的表表者，不能不推港產片的一位息影女星黃女仕。黃氏大抵年輕時綺年玉貌，美豔不可方物，年老後亦如同在下一般，不能面對現實，無法接受鏡中自己的映像。不才通情達理，博學深思，面對暮年的衰敗，心理上僅稍失平衡，點到即止，見好即收，黃氏大抵無才無德，更缺自知之明，遂過猶不及，變態變到底，花癲一發不可收拾。

黃氏雖非聰穎之才女，然而一雙美目又未至於長了老年白內障，豈會不知以桃紅柳綠來烘托鬆弛身型，濃妝豔抹來批盪摺皺肌膚，非但不能回復青春少艾，反而會化身成高度厭惡性，令人望之嘔心的千年老妖？顯然心理上的重重魔障，早已蒙蔽了黄女仕的一對剪水雙瞳，使伊人視而不見，觀者在旁唯有哭笑不得，徒呼奈何！

這種「渴望回復青春症候群」，當發展至已故亞洲女首富「小甜甜」龔氏的頭上雙辮時，便臻達顛峰。黃氏即使如何過火，都不外是渴望回復少女十八廿二時的嬌柔美態，這種索求，畢竟人皆有之，不應深責。然而龔氏百呎竿頭，更進一步，竟刻意回歸十三四歲時的天真童稚，其頭上拖著一對孖辮的村姑形象，極具視覺上的震撼性，可謂前無古人，後無來者。

看官不可不知，黃氏充其量，亦僅屬香港過氣女星，除了淪為本地笑談，海外並無一人聞問，傳媒們大抵也省點氣，連喻亦不屑為之。反之，龔氏乃龐大地產王國的龍頭大姐，家財千億，富可敵國，名登「資本家」雜誌榜首，本身已屬國際級的頭面人物，是以其孖辮豔照轟動朝野，經各國傳媒廣發天下，被全球引為一時笑談。然而各地擦鞋仔馬屁精，無不趨炎附勢，異口同聲，龔氏是如何的具有個性，多麼的富有品味，以致伊人信以為真，心花怒放，再接再勵，不休不止。

看官雖知，龔氏外表上乃運籌帷幄的女中豪傑，私底下卻是憶夫成狂的柔弱女子，心內的魔障比任何人都要深，腦中的幻影比諸誰人都要廣。一位在商場上以穩健理性揚名，戰無不勝的鐵娘子，攻無不克的女人，臨終前竟會把白手興家的千億王國，雙手奉送給一位花言巧語，嘴甜舌滑的江湖術士，則其魔障幻影之深廣，便可想而知矣。龔氏亦不外性情中人而已，其痴雖可嘲，其情卻可憫，不才豈忍深責之！

不才雖則廉頗老矣，但仍不失為雄糾糾，氣昂昂的一位熱血男兒，其「渴望回復青春症候群」間題，出在另一個方向，與上述眾婆娘所患者迥然有異，並非戀「美」，而是尚「慾」。如此不堪啟齒的醜事，同齡男讀者們，大抵早已感同身受，根本不足為奇，然而為了使女讀者們也能清楚一點瞭解此症，不妨再大費篇幅，深入演義一番。

然而不才並非有意在此賣弄色情，衹不過在現實上，男性生理確實如此，在下亦無可奈何。假如讀者中有虔誠教徒、道德塔利班又或原教旨主義者，嫌不才以下的直率文字污眼，懇請就此打住，並移美目至本報其餘各大專欄，切勿一邊看，一邊咬牙切齒的咀咒在下，於不才雖然無損，然而有違貴體健康，心中也著實不安。

話說咱們幾千年來的老夫子均無此智慧，還是身為老外的佛洛伊德看得比較透徹，一語中的，終日縈繞於男性腦際者，無非「性」此一字而已。不才少年維特的煩惱，人到中年的寡人之疾，既已闡述於前文「泡洋妞」，於此便不聱，現在意欲補充的是，非常令人遺憾，人到老年，依然色心不死，每隔三數天體內精滿，便感坐立不安，非洩之不快。

好色既身不由己，一如既往，然而與少壯相比，暮年所帶來的差異，在於「色厲內荏」。亦即是性慾從肉體潛藏至心理，前戲比正本重要，性幻想比性行為熾烈，少壯的狂抽猛插，演進成老郎的輕撚慢攏，「潘金蓮大鬧葡萄架」明刀明槍的白日宣淫，轉化至「賈寶玉初試雲雨情」恍惚曖昧的閏中意淫。此說玄而又玄，看官似懂非懂，然而敬請稍安無燥，此中玄機，不才容後再述，為求敍事完整，首先還得要由白髮危機，從頭說起。

話說從鏡中白鬢，不才意識到，人生正踏上最後一程，結局逐步迫近，喪鐘快將敲響，來日委實是無多了。身體的衰敗，其實早已有跡可循，並非始自今日。由於體力不濟，心肺功能衰退，不才多年前其實業已被迫，先後放棄了登山和游泳。近年的衰退每況越下，攀樓梯腿軟不在話下，還有彎腰則腰酸，久坐則背痛，身體四肢，處處都出了毛病。視網膜最近更不幸患上了老人黃斑症，映像嚴重扭曲，直線看成曲線，於是連看書的多年嗜好也迫得放棄了。人生的活動能力既萎縮如此，試問還有甚可以幹的呢？

是以白髮危機衹不過是駱駝背上最後一根的稻草。連劫後餘生所殘存，多年相依為命的那幾根頭髮，亦告保不住了，那麽跨下的寶貝命根子，尚能堅持多久呢？此命根子乃男性雄風的唯一泉源，倘若最失亦告失守，那未便等同行屍走肉，生不如死了！

老人是生命中的夕陽，夕陽無限好，衹是近黃昏。這份企圖留住夕陽的無助情緒，恐怕命根子無以為繼的末日心態，又豈是三十多年前，甫踏出校門之際，渾渾沌沌，從來沒有想過明天的年青不才，所能體會於萬一的？未終宵痛哭過的，實不足以語人生，沒有在斜陽中傷逝過的，亦不足以語文章，自稱是「文豪」的，衹是騙子，自誇是「妙筆」的，僅屬娃娃。在下豈止「妙筆」？如此向讀者娓娓交心，簡直是「一曲寄心聲」了！

五十餘歲

三十餘歲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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